【修广】赌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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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你不下来吗?” 杨修听到广陵王的声音从枯井底下传来,荡着回音,尾声拉得很长。午夜的月色落在废弃枯井的石砖上,青色苔藓显出灰颓的颜色,也照亮了杨修惨白的脸。 当他指出井下有异声时,身侧的广陵王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杨修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指尖却只碰到一抹衣袂,旋即便听沉闷的「咚」响,广陵王落于井底。杨修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手腕发抖,手提灯盏中的火油摇晃,光线忽明忽暗。 “……我,我才不下去!我只是受邀来观礼的,不是陪你来查袁氏的!”杨修翕动着双唇,硬生生地憋出一句话。他的声音尖锐颤抖,近乎划破漆黑的夜幕。 “哈!你不会是怕了吧,杨大公子?”井底下广陵王的声音透着nongnong的嘲笑意味,杨修有些恼羞成怒,他反驳道: “怕…怕什么怕!本公子可是代表杨氏……” 杨修突然感觉嗓子被掐住了,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说他可是杨氏大公子,怎会怕一口枯井。 杨修凝望着那黑黢黢的井口,漆黑深邃如同巨兽的大口,月光也难以照进去。伪装久了会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遗忘,其实他是怕的,在他还是荆州刘琦的时候。 那时他不过十岁出头,蔡氏已掌权许久,父亲漠视,继母厌恶,下人挤兑,不过日复一日重现着这样的日子,了无生趣。 彼时临近新年,却也是他少有的舒服日子,继母会为了不落人话柄给他添两身过冬的新衣,家宴也会难得让他上席坐在最边角,多少也能吃上口热饭。 上方的刘表、蔡氏和她的亲儿子刘琮与客人畅谈欢饮,刘琦则独自坐在角落里闷头吃饭,还要时不时被蔡氏暗讽“孤僻”、“怪异”。 刘琦充耳不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他闷头吃得风卷残云,也不顾会落人笑柄。孤僻也好,怪异也罢,他只想逃离这个吃人的深宅,无论去何处。 八分饱下肚,刘琦摸了两块糕点揣在衣袖中,自顾自离了席。蔡氏又投来嫌恶的目光,刘琦却知道她巴不得自己没有礼数,这样父亲可以更心安理得地放弃他。 隆冬的夜晚落了雪,偏僻覆雪的小道在月光的照拂下折出细闪,无人修剪的花草肆意生长,倒比他看起来更有生机,刘琦搓了搓泛红的双手,走向偏远的宅院。 在去往宅院的必经之处有一口枯井,苔藓盖满其上,刘琦每次经过时都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尘灰味,闻一口能让他难受一整天,如今刚吃饱饭,刘琦自然是躲得远远的,免得倒胃口。 然而天不遂人意,刘琦这次刚经过井口便看到草丛中窜出两个黑影,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后脑便遭到重击,剧痛传来,刘琦眼前骤黑,腿失力发软,旋即便感到整个人被抬了起来,虚空坠落感紧跟而至,只听沉闷的「咚」响,他摔在了井底。 「应该死了吧?」 「现在不死也活不过今晚,走,领钱喝酒去!」 蔡氏终于忍不住对他出手了。 刘琦如是想着,仰面看着天空,缕缕鲜血从嘴角溢出,眼前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从井底看到的天空像一片灰色的湖,沉默而死寂,没有波澜,甚至见不到月亮的倒影,恰如他的人生。 刘琦觉得他浑身冰凉,也很痛,后脑似乎渗着血。身下垫着冰冷生硬的东西,也硌人得很,想来是同样被这枯井吞噬的残骨。 从这么深的地方跌落竟然没直接摔死,命大是其一,井中旁逸斜出的枝丫也起了不少功劳。然而思及他即将像这冰冷残肢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在井底,刘琦忽然觉得很可笑,笑他这凄惨无比的死法,笑他这荒诞不经的人生,然而最终他只发出了轻微的“嗬嗬”声,随即鲜血涌上鼻腔,浓重的铁锈味褫夺了他的神智,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在意识消失前刘琦看了眼井口处那狭窄的灰色湖泊,他诡异地认为天上的水映了下来,他将被溺死在这枯井中。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天已近明,只余薄薄一层夜色。刘琦缓慢睁开眼,他看到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新雪反到起了保温的作用,后脑的伤口也因低温而凝结了。 刘琦微微动了动四肢,还有知觉。他扶着井壁艰难地站起身,头部缺血的眩晕让他几乎跌坐回去。抬头仰望,井深近四十尺,且不说呼救极有可能遭到落井下石,他现在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了。 喉眼还泛着甜腥味,刘琦打量起井内墙壁。经年干涸的墙壁粗糙且凹凸不平,缝隙间长满茂密的杂草,还有不少枝丫,爬上去似乎成了唯一的方法。 刘琦忍着头痛与四肢不适,攀上内壁。起初四肢极不协调,常有踩空滑落,好不容易爬的进度一瞬清空。刘琦只能咬牙重新开始。 三步一小滑,五步一大滑,刘琦的思维逐渐变得迟钝,他开始疑惑自己在做什么,深不见底的枯井下有一只蚂蚁在做垂死挣扎。刺骨的寒冷让他的手指僵硬发紫,他的指腹磨出血,甲盖外翻,指缝中满是泥沟与血污,枯井灰黑色的内壁上几乎每块砖上都印了血色指痕。 「爬上去。」 「逃出去。」 「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刘琦啐出一口血,再次鼓气往上爬。 许是命不该绝,刘琦这次见到了曙光,他伸出惨不忍睹的右手搭上井边的石砖,终于探出了头。 此时恰好有丫鬟从旁经过,她兀地看到井中钻出一个浑身血迹的人,霎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引来不少下人。 当他们发现这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府中的大公子时,各个面露怪异,管事当即就请了主人过来。 刘表和蔡氏匆忙赶来,刘琦没有错过蔡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然而面对父亲的问询,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道: “昨天晚上没有看清路,摔了下去。” 蔡氏怕他再多说些有的没的,连忙开口,“天黑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和你父亲好生担忧!” 刘表也顺着说了几句,然后找了医师给他上药。 被医师拉走时,刘琦顶着满头血污回首深深地看了蔡氏一眼,赤色的眼珠中是遮掩不住的恨意。 再然后,刘琦就成了杨修,很多年,多到杨修甚至遗忘了自己本是刘琦。 广陵王感受到上面沉默了许久,以为杨修不愿下来,便也不再勉强,她说道:“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待上面吧!” “等等……等等!” 广陵王的声音渐渐变远,似乎真的要走了。 杨修两步上前,趴在井边,将油灯探到井口。微弱的火光照不透深黑的井底,多年前的记忆涌了上来,杨修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灰色的湖泊,死寂而沉默,能将他溺死在井中。 可是她要走了。 杨修脸色苍白,牙齿磕着下唇,声音颤抖,“……我……我跳了!” 杨修扔掉油灯,闭着眼咬牙跳了下去。 依旧是腐朽的尘灰味,伴随着刻骨铭心的坠落感,杨修想大叫出声,可又被封了嗓子。 预料的疼痛没有袭来,杨修察觉有一双臂膀稳稳地托住了自己,将自己从湖水中举了起来。 “这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干什么?本王不是接住你了吗?” 杨修睁开眼,银霜般的月光穿破了漆黑的屏障落在广陵王的脸上,那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揶揄的笑容。杨修愣怔着,他火速从广陵王身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埃。 “胡说什么呢?快走!” 杨修耳根发烫泛红,他又听见广陵王捂着嘴在偷偷笑。 广陵王,其实你不知道,荆州刘琦曾经溺死在枯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