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窟
这座小镇有一家奇怪的人。 我听见他这么说,得意地抚摸弯曲上翘的胡须,像两把黑色的弯钩。 他龇出暗黄发黑的牙齿,一股鱼内脏腐烂的臭气扑面而来,他全然不在乎,并向我伸出那双干瘪的手掌。 他自诩这是最精彩的故事也无法描述的光怪陆离,向我讨要几枚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老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说,不满地拍着油腻的桌面。 在我递上几枚钱币后,他滑稽而绅士地做出邀请的举动。他要带我亲自去看一看,以证明所言非虚。 这是一处东部小镇,倚靠厚实鸭绒般细碎紧致的森林。造型古朴老旧,喜用浅淡的童话风格颜料涂抹建筑,可那可爱俏皮的色彩,只要落在房屋墙壁上;一瞬间就会跨越时空,仿佛带着整座小镇来到五百年后,墙体立即斑驳开裂,颜料融化像蜡泪一样从上面滚落。 再看去,一座一座白色房屋,就成了一座一座正在溶解的彩色坟墓。 容我自我介绍,我是一位沽名钓誉的探险家,游走在世界文明的边缘,常常寻找那些隐没在远离人类文化的原始城镇——部落。 将不为人知的一面,添油加醋传回文明现代,通过纸媒像瘟疫一般蔓延,引起这早已无聊透顶的现代人的好奇心,圆滚滚的钱币便会欢呼着跳进我的口袋。 他所说的人家,居住在森林深处,有着古怪的规则,从不与外界接触。 从他的描述中,我粗略得出几种可能。这是一处孤僻的王国,子民擅长回交,从而生出一代代诡谲多变的后代。 仿佛造物主要在他们身上实验人类形态的几万种组合方式。 行走在密林间,闷热凝固的空气有了形态,每一步都像是在水面下推开蜂拥而来的水流。密密匝匝的枝叶隔挡了阳光,偶有几缕漏网之鱼,在叶片上跳跃,仿佛活泼的精灵,指引我们前进的路线。 这里很糟糕,汗水打湿我的衣服,像新生的皮死死地包裹住我,我感到一阵窒息,忍不住解开衣领,却只能喘息灼热又潮湿的空气。 那些隐藏在树叶之下的蚂蟥感受到呼出的对它们而言是午餐铃般的气体;争先恐后爬到叶片上面,拉长身体,遥遥对着我摆动黑褐色,有着瓜子条纹的环节软rou,变成细长一条,试图跳到我身上。 我越发厌恶这个地方,希望他口中的奇闻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右手伸进怀中,抚摸那冰冷透着死亡气息的‘铁器’。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抑或整个小时。在前方出现被砍伐修整过的空地,手电筒般直上直下的光束,照进这里。 我看见一栋三位一体用树木搭建而成的房屋,采用了来自地狱的建筑师的提议,它没有固定的几何形体;像是随便砍伐出一块木板,或者捡到一根粗树枝,就用钉子钉上去,久而久之逐渐累积成‘房屋’的样式,但我认为,那更像是人体上溃烂的脓包。 它那黑黝黝的洞眼,姑且叫做门,正在直视着我,我从那道目光中读出奇异的嘲弄,仿佛它在嘲讽我是哪里来的怪东西,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感觉不到这里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这座三间房屋熔化粘连成一个整体的建筑,看上去可不适合人类生存,但恰好拥有我所需要的噱头。 现代人或者说文明人,更喜欢这种古怪的东西。‘他’要有着类人的形体,必须充斥着不幸,来显示‘他’曾经如何纯洁与无辜。我们所有偷窥狂一般窥探‘他们’不幸的人生的人,便会得到犹如救世主一般的满足感。 那些无处宣泄的良心,此刻就有了用武之地。 我从挎包里取出相机,为这座幽灵一样的建筑留存证据。 我用眼神询问,我所期待的怪物在哪里? 他示意我不要急,却不再开口。被眼屎糊住的眼角褶皱,轻轻地抽搐着。 过了一会儿,凝固空气如蛛网挂住潮湿的水珠,沉重地坠到地面。我的腿先我的神经一步,感知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它顺着我的小腿向上攀爬。带着难掩的恶臭,毫不留情挤进我的鼻腔。 我转过头,捂住口鼻,忍住胃部涌上来一阵阵的呕吐欲和酸水。 等我好不容易压下恶心,转过身时,那栋建筑前终于出现几道人影,我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像是寄居蟹,蜗居在厚实层层包裹的衣服下,脊背被重量压弯,形似弯头的拐杖。头发像一条条灵活的游蛇互相纠缠,我看不清他们的脸,甚至怀疑他们像某些xue居动物,眼睛早已退化。 他们的壳——碎布剪出洞,充作的斗篷。我想足有几十件穿在他们的身上,长长的脱垂到地面,我看不见任何属于人类的肢体。幸好,他们没有向我走来的意思,只是游魂似的在房屋间的空地左右摆动身体。 这将会是一场席卷所有纸媒的奇闻,连那座被遗弃的小镇,立刻都会繁荣得堪比地狱的油锅。我知道,只要将照片带回去,他们以及溃烂的房屋就成了这个世纪最珍稀的奇珍。 我连连按下快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我向他询问,能否靠近,我需要证据,能证明他们扭曲珍贵的证据。 他的笑容充满暗沉的压抑,黑夜翻涌的海水,携带狂风骤雨掀起波涛,而后跌进他褐色的眼中。他把高高的眉骨压下,对着我发出几声尖厉的笑声。 “那可不行,老兄。你太贪心了。”他说。 我提议加钱,他却表现出受难者般的坚贞,绝不动摇。 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没有他的帮助,让我走向那些奇怪的‘动物’,我是绝不肯的。 我只能变换角度,试图拍摄他们糟蹋成蜂窝似的头发下,那张梦幻、稀奇、赫菲斯托斯的脸。 在镜头中,那扇门后闪过一道飘忽的身影,我以为那是迷离的光线,造成我的错觉。她却突然从门内走出,使这到处坠着濡湿黏腻的空气之网的森林,绽放出伊甸园内才能拥有的爱欲与纯真。 我嗅闻一阵芳香,从她的位置缓缓飘来,沉甸甸的香气,钻进我体内,压在我的内脏上面;我感受到这份沉重,使我的脚步不稳地向前踉跄几步。无知无觉地伸出手,那阵香气变换形态,一股脑从我体内倾泻,勾着我向她走去;香气成了一张薄纱,阻隔在我们之间,我一次次挥手将它拨开。 他咳嗽一声,声音惊醒了我,我惊愕地指着她,他却向我俏皮地眨动眼睛,无所谓地说:“怪物也能生出美丽的女儿。噢,可怜的女孩。” 我再次被她的脸吸引走目光。就像一面镜子立在她面孔中央,完美复刻另一半,完全的对称一致。嘴角的弧度温顺又神秘地固定在骨骼上方。 她就那么款款地看着我,那双静谧幽深的眼珠,仿佛在向我诉说无尽的故事。就像一对天空与海面相互投映的两艘月牙船,承载我投入她胸口幽闭的波涛中。 我应该和她说一句话,或者打个招呼。我收起相机,那些外面的野蛮人,不该看见她的美。 他却强行拉住我,要带我离开,任由我挣扎反抗咒骂,他依旧箍紧我的手腕,将我送回小镇,就像完成了任务,打了几个酒嗝,向我行礼告别。 并嘱咐我,不要独自前往那里。 我厌恶地驱赶他,回去旅馆。闭上眼,黑暗中轮回她的面孔,像一张张负片在我的心神上播放。 我决心她是堕落国王与惑人女妖的孩子,是迷失在森林里的天使,等待我的救赎。 她已经牢牢地抓住了我。 我终于还是坐起身,迫切的冲锋号角在我胸膛吹起。我望向窗外,橘黄与绯红交织的天幕,正逐渐被某种不祥的灰蓝吞噬。我要在天黑之前抵达那栋罪恶的巢xue,将那可怜的姑娘带回来,她注视我的目光是那样的楚楚可怜,她嘴角的笑容是一朵无人区的玫瑰绽放。 我起身,抚摸怀里的铁器,再也无法忍耐,向着那处森林奔去。悬在我头顶的云,仿佛被烈日余晖点燃,猩红的翻涌着,不肯被暗夜所侵吞,紧追不舍坠在我身后,又像是催促我加快脚步。 我在密林间奔跑,挥开巨大的叶片,穿过那些被黑暗追上,而后扭曲的枝干。口中呼出的喘息引动这片湿润无声的流岚。喷吐出热气,吸入这股阴湿寒气,侵蚀肺部,使我打了个寒噤。 这显然阻止不了我的脚步,来自心脏勇猛地跳动,让我的身体已经彻底熟透,唯一能让我冷静下来的,只有固定在她嘴角蚀刻的微笑。 我喘息着停下脚步,扶住双膝。她像是知道我要来,站在门旁,依旧用那款款柔情的目注视着我。 我忽视那些阻挡她美的丑陋斗篷,使她的脸庞看上去像是肥硕rou肠两端打的结。 我向她走去,举起双手表示我对她绝无恶意,她完全不怀疑,依旧用无辜纯洁的眼睛直视着我,连眨动也不舍得。 我试着和她对话,她抬起层叠的布料,似乎在邀请我进去。我环顾一周,她那些奇怪的家人不知去往哪里,她带着我走向右侧相连的房屋。 一进去,黑暗便彻底吞噬了我,我怀疑这里没有任何电器存在,一切都是生命最原始的状态。黑暗在我周围流动,我听见我的心脏在我脑后跳动,角落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还来不及细听,一股力道将我推倒,我跌坐在床榻,掌心按压厚实的被褥,有些黏腻,似乎被汗液一层层浸湿过,我立刻屏住呼吸,不去闻这里的味道。 她也坐下,就在我身旁。我得和她聊些什么,告诉她这里的古怪,这片森林是一座失落的异世界,而我将带着她逃离。 她还是一言不发,也许她的嗓子出了问题,或者根本没有人教过她言语。我又听见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某种生物拖着身体在地面来回摩擦。这样阴暗逼仄洞窟似的建筑,有一些老鼠再正常不过。 我将手放在腿上,蹭着残留的被褥触感,我得带她离开,趁着她的家人还没有发现这一切。 我试着去摸索她的手,可是一层层的斗篷将她的身体藏了起来,这反而激发了我的斗争精神,内心更深处的欲望钻出来,我迫切需要知道,她美丽的脸庞下方是怎样更美的根茎。 然而,我却摸到毛茸茸的皮毛,触感很硬,像是一簇簇细小的钢针。我猛地收回手,心脏怦怦跳动,这讨厌的老鼠跳到床上,我又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伸进兜里摸索火机,想借着光亮驱散那群讨厌的啮齿动物。也想更好地欣赏跳动火光中扭曲的她。 她却在这时突然抱住我。将她的脸庞贴近我的脸庞,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的脸有些僵硬,也感觉不到温度。可能是她主动的行为让她有些紧张,而这阴湿的环境,早已让她的体温适应得一同冰冷。 外面彻底黑暗,风似乎钻不进这里,我的鼻尖被闷出汗水,可我已经沉醉在她的怀抱中,我舍不得推开她。我也许是第一个踏进这里主动接触她的正常人,我带来救赎,爱与慈悲。 我的手依旧翻着讨厌的斗篷,探索她身体的奥妙。 她这迷人的妖精,就像她蛊惑国王的母亲一样,正蛊惑着我。外在的一切我都无意再去关心,这脓包内的恶臭,我也当做特异的香氛,而那角落一直响动的窸窣声,我也任由它成为夜曲。 我尽情地撕扯那些斗篷,她充满怜爱地纵容我,仿佛我只不过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男孩。 她的沉默,散发别样的魅力,像大地,像母亲,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我将她推倒在黏腻,被蛞蝓攀爬过的床榻上,我抚摸她的脸,我亲吻她的脸,因为这是我目前为止唯一能触碰到的肌肤。 这该死的斗篷,为什么有这么多? 她更加依恋地抱紧我,我还在和斗篷做斗争。我感觉她在抚摸我的脊背,用沉重厚实的斗篷,挤压成尖锐的角。 她在安抚我,我躺在她的怀抱,角落的声音逐渐急切,似乎有啮齿动物在啃噬什么。那尖锐的角顺着我的脊背一次次摸索,我感受到只有母亲才拥有的博爱,安慰着我内心某种引而不发的犯错欲望。 使我仿佛回到安心的胞胎,她将要再次将我塑造。因为,她是如此的明晰,她已引诱我成为另一种形态。 她必须付出代价,我何时才能摸到她斗篷下美妙的身体。我想,我快要哭泣了。 她温柔的抚慰让我困倦,或者是这伤者溃烂的伤口里蠕动的臭气让我头晕;我克制不住地想要睡去,尽管我体内需要亲吻的欲望仍在躁动。 我又去亲吻她,吻她的慷慨,她的包容。直到败给多到数不清的斗篷,才哀恸地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应该是一个梦,必须是一个梦。那阵阵传出的窸窣声,离开角落抵达我的耳边,好像有很多肥硕的皮毛相互摩擦,它们拥挤在我的身侧,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伴随低低的私语。 我似乎到了海面,由毛皮组成的海洋,裹挟我将我忽高忽低抛向空中,又紧实地挤压在我四周,急剧升高的温度,让我误以为所有的毛皮都已被点燃。 我在梦中挣扎,推开涌来的毛茸茸的海浪,我要走到陆地上去,可这海洋没有边际,波涛中又出现她的脸,那张完美对称的脸,她的笑容依旧固定在骨骼上方。 甜美地对着我。 她发出低频的安眠曲,尽管我听不到,我却是能知悉她诱哄我,希望我安眠于她制造的海洋。 这违背我的本意,我想触碰她,拥抱她,将火热的灼痛的温度倾注进她的体内。 她早已用那双无辜眼睛默许,我接受了她的邀请。我需要离开这痴愚的梦境,我是如此诚恳地带来救赎,爱与慈悲。 她还是那样温柔地注视我,然后从梦中消失。 一阵疼痛唤醒我,空气稀薄,四周闷热,我好像钻进湿热的胃部。正如我的梦一样,毛茸茸的海洋簇拥着我,痛意还在持续不断地传来,我听见床榻尾部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我有些好奇,困倦迷糊地好奇。 于是,我举起紧握在手心的打火机,点燃那簇火苗。扭曲的红色火焰也许是第一次为这间房屋带来些许光亮;我看见床榻旁拥挤的相互依靠着乖巧等待就餐的肥硕老鼠们,它们皮毛蓬松,肥rou使皮毛出现一层层百岁老人才有的褶皱。每一只都比我的脑袋还要大,像是青蛙的卵密密麻麻粘在一起。 然后,我看向疼痛传来的方向,她的脸半掩在阴影中,火光在她懵懂的脸庞跳跃,不停张合的嘴角依旧带着恒定的弧度,血液使她的唇红如玫瑰,越加诱人。 她终于将肢体从厚厚的斗篷下伸出,一双细瘦如枯枝的臂膀,长满细碎的黑毛,两只手皱缩着,像两只烤焦的鸡爪;她蹲在床尾,斗篷压弯她的脊背,长长的拖在地面,卷曲的头发缠绕着垂下,使她被周围的啮齿动物同化,她成为一只更为硕大的老鼠。 而此刻,她正忘我地,沉醉地啃噬我的脚趾。 用她那张对称的脸庞,幽静的月牙,猩红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