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甘苦自知
180、甘苦自知
与父亲见面后,一回医院,沈旭峥就给严若愚办了出院手续。次日一早,就接她跟外婆回家了。反正皮rou之伤既稍愈,只用定时换药按摩以免留疤,就无甚大碍了。这些没多少技术难度但求细心的照护,甚至毋需假手护工。愁人的还是缄默,而医院又乱糟糟、吵哄哄的,出了病房病区,什么杂人都遇得到,只会加重焦虑。他们也没回市区常住的那间高楼,而是僻在近郊的一处别墅。主人虽不常顾,但满庭的花木四季都有人蒔理,室内器具陈设也一应俱全,只消收拾几件应季的衣物,带几本在读消遣的书。 听说系里几个领导亲自来J市,登门跟钱先生谢罪赔情,恳请他清明假期后就回去教书。徐慕华遂想,等外伤不用复诊了,她们也回Z城吧,学校的课老塌着也不是事,寄宿不方便,可以先走读。不料沈旭峥没听完就一口否决了,理由是,说不了话就将她孤身放去学校,万一遇到个意外或欺凌,失火了还是被困密室了,她连大呼求救都做不了。老太太经他这一提醒,心里也咯噔一下,越想越不放心。便也赞同他的打算,就放这边养着,养到能自如开口,再计其他。 而治精神障碍也急不来,求之过急,逼之太紧,适得其反,专家都建议随缘顺常,万事以令病人放松身心为先。除了心理医师定期上门矫治,又听医生讲,艺术治疗效果会好点,沈旭峥就每天都陪她画点画玩,还买了许多艺术疗法的或理论或实践案例的书来琢磨。音乐也是好东西,而为了让她多点乐趣,他又不知上哪淘了台古董留声机回来。黄铜的大喇叭像个昂头张嘴大战僵尸的花,每瓣上都齐齐錾了只听歌的小狗,锃光富丽,红木底座也光亮崭新,无一丝划痕。徐慕华一见,就拍手大喜,凑旁边又摸又端详,比孙女兴致还高:“哟!还是小狗牌呢!多少年没见过了,现在还有呢?跟新的一样!” “二三十年代产的,前主人很爱惜吧。”沈旭峥笑答,且翻着一堆唱片,“卖家还送了好多78转老唱片……呶,放这首听听?” 徐慕华接过他递来的唱片,一看是《明月千里寄相思》,顿时眉开眼笑:“这首也有啊?还是小峥手气好,一下就挑中我爱听的。”沈旭峥不敢贪功,就笑笑:“就这首我听过。” 那还是十来年前,父亲时不时将他单独叫去书房。好几次到了,敲门却无人应,推开门,但见父亲寂然枯坐,在陈旧模糊吱吱呀呀的歌声里,望远出神。如威严的神像,不经意裂开道口子,露出了内心底里脆弱衰朽的泥胚木胎。 老太太摇着头叹道:“别看这首啊,后边好多个港台歌星也唱,但要我讲,那伴奏啊、歌喉的,一个都不及原唱婉转!而且我就听不惯她们那咬字,吴莺音那老国音的咬字,‘新月如钩’、‘心已愁’,哎尖尖的,颤人心弦,那才悦耳呢!”见孙女伸头探脑,摸索着底座四周,似在找什么,又噗嗤一笑,将她手撵去一边:“看你土的!这个不插电,用手摇就有声!呐,就这么摇,摇,摇上了劲,你听~没见过吧?就是我们那时候的MP3。哎,音色也还不错呢!” “嗯,留声机放的,还更有味道点。”沈旭峥也倾耳入迷,随口应着。 “对、对,就是味道!”老太太连连点头赞同。 是啊,怎么不听徐小凤的?“你不懂,徐小凤不如她唱得有味道。”父亲曾如是答。 回了家中,气氛每每如此,亲爱融融。又无外人搅扰,纯粹的闲適松弛,遂将时间也滋养得丰厚绵长,令人恍觉那场剧变似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其实一翻一覆,也就半个来月。 清明假的首日,天晴,钱先生就邀祖孙俩去家里吃饭。节后他就要回校了,抽不得空,想趁临走前聚聚。本来按礼也好,关心也好,他可以登门拜访或探望的。但他不想见到沈旭峥。免得克制不住勃勃施暴的冲动。席间聊起严若愚几时复学的事,尽管他也赞成不必早早回去,学校么,也不是什么世外仙乡清净之地,待家里读书还静心些。但一听老太太说是沈旭峥的主意,他登时紧抿起唇,黑紫张脸,本来就窝着旧气,这下更好不了了。盛静芳在桌子底下连踢他几脚都没用。 他窝的那份气,来自便宜儿子。 头天晚上,得知严若愚她们次日要来做客,盛瞻淇乃振足了不死之心,跟夫妻俩提出,他愿意娶严若愚,以洗刷她的名誉清白,而且可以先对外宣布订婚,等她20岁再结婚。钱春秋还没听完,脑子里就冒出一句戏词:凤凰岂能配乌鸦。也不是他对继子有意见……赶紧甩了甩头,荡涤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且呵斥:“结结结!结什么结?等她读完书再说!就算大学毕业都早,不读研啦?婚结那么早干嘛?”手里攥的折扇也摇得更大风了。 “你之前怎不这样讲?她要十八岁就嫁沈旭峥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盛瞻淇回嘴抵他,“还惯着她跟男人未婚同居……” “盛瞻淇!”盛静芳猛喝一声。 钱春秋都气傻了,眼瞪得又大又红,口作“我”形喘了好几口大气,才喷出整话:“我当初就是老糊涂了才没拦!我现在不糊涂了!我清醒了!”言罢扇子一阖,往沙发一撂,背个两手一步一跺地回房去了。可没出客厅,又回头冲道:“也要她喜欢你!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胡子拉碴,囚首丧面!还不读书!谁家女孩看得上你?”然后吭着气上楼了。 “妈!”盛瞻淇转头又找妈闹脾气,“你也向着外人?我是你儿子!我喜欢她,你不也喜欢她吗?我…我不介意她有过去!难道你介意?为什么你不拦着?就任沈旭峥带她走?” 盛静芳靠沙发里,虎口挜着皱成一团的眉头,很疲倦:“瞻淇啊,算妈求你,明天当人家面,先别提这些好吗?给妈留点脸。你大了,喜欢谁,要追谁,妈都不反对,但爸爸也说了,人家喜欢你吗?印都还你了,你是真不懂?要她怎样你才肯懂?且不说她跟沈旭峥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眼里再没第二个人了,就算他俩断了,你心里成天就记挂她跟别的男人有的没的,她怎么接受你?你妈我还是二婚呢!我还拖个油瓶子!就算要一辈子跟着那男人没名没分,也是她自己选的。妈过来人,别人选、自己受,哪怕再甜、哪怕只有丁点少得忽略不计的苦,尝到嘴里,全剩苦。因为苦对了。但自己选的,就算旁人看,是咽不尽的苦!只要那一点点甜,就够甜一辈子了。反之甜不对,都是白甜。人就是这样,自作自受,甘苦自知。”说着,抬起了头,平静地凝视儿子:“还有,在我的家里,没有外人。你是我儿子,但我也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我以后有老伴,是老钱。我俩都不求你送终。子孙之于我,委蜕而已矣。” 一席话,说得盛瞻淇一下恚,一下愧,一下又惘然自失,但喃喃张口:“妈,我、我不是那意思……” “你要觉得妈绝情。”盛静芳也起身回楼上,“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令盛静芳庆幸的是,老公表情管理虽略失败,但儿子今天没大出格。饭桌上,眼睛虽总往女孩那头瞟,不过问题不大。老太太睁只眼闭只眼,自不会计较,而严若愚,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 饭后,众人都坐去沙发上闲聊。盛瞻淇因问严若愚,要不要去书房,看盛静芳收藏的一些图籍字画。盛静芳一听正好,她也想找个由头把他俩支开,好跟徐慕华谈事,便笑着劝说:“跟哥哥去看看吧,锻炼锻炼眼力也好,要有看上的,就拿去,别跟我客气。”又嘱咐儿子:“你是知道的,meimei是个淡泊性子,留点心,别什么都指望人家告诉你!”盛瞻淇答应着,而严若愚也不好推辞,看了看外婆,外婆跟她笑着点点头,遂随盛瞻淇上楼去了。 千载难逢的独处机会,盛瞻淇哪还有心思陪她赏鉴书画啊,就直勾勾盯着她看。严若愚知道他心思,尽量心无旁骛,垂着脸将眼神都专注在一张张纸上。 “若愚。” 忽然,盛瞻淇从背后抱住她,她吓一跳,“嗡”一下从头到脚僵冷了个透。待稍稍定住神,她开始挣扎,掰他手。 “别怕,我就抱抱。”他贴在女孩耳边哀求,“元宵那晚,在蔷薇公馆,我都看见了,他就这样抱着你,还……还吻你。我好嫉妒好恨,恨拥有你的男人,恨为什么不是我。我多想你是我的,要是先遇见你的人是我,你现在一定跟我在一起对不对……” 严若愚挣不开,越挣他圈得越紧,索性静下来,听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但我,真的好喜欢你,第一眼见到你。”他痛苦地闭眼,声含哽咽:“求你别对我那么冷淡,至少,留个朋友的位置给我。” —————————— 作者:“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是苏洵骂王安石邋遢的话。 “子孙非汝有,天地之委蜕也”出自《庄子》。唉,盛小哥哥就是个有福不会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