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中在平良家留宿
1. 进入十一月后,白日渐短,短得几乎不存在一般,每个白天都像是延长了的黎明。明明还没到五点半,手中的剧本,要看清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费力,清居叹了口气,将剧本合上塞进包里。 如果有更合适的练习场地就好了。 可是剧团租用的练习室一到下午就会关门,清居的公寓墙壁薄得像纸,打电话都得压低声音,事务所原本就反对他参演舞台剧,更不会提供训练室给他,大学里的教室和广场,又被各种社团占领,而且,不管他出现在学校的哪个角落,都会有人围上来,根本没法练习。 当然,严格说起来,也还是会有别的选项,但是不知为什么,都被清居在心里用笔划掉了,同样被划掉的,还有他搭一个多小时电车,到河边练习台词的原因…… 死都不会承认的。他到这里来的原因。 清居抓着包带,快步地沿着河岸往前走。河面上升起了雾,浓雾弥漫,白花花一片,他的脸潮湿而苍白,如同这雾气一样,突然间,他看见雾里有人朝他招手,就像在努力擦干净一块巨大的玻璃,那人高高的个头,纤细得骨瘦嶙峋,仿佛素描里勾勒出的。顿时,清居的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抓着包带的手指攥得更紧了。 但是那个身影凑近了,原来不是在跟他打招呼,而且,也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像这样的误会发生的次数已经太多。走在路上,清居经常向四周打量,寻找那个身影,而因为对那个身影的出现怀抱着过度的期待,每次在发觉是误会后,失望如胀大的气球般爆开,让他狼狈不堪,他仿佛闻到身上有着自己都嫌弃的恶臭,羞愤得抬不起头来。 清居低着头,迈开了步子,想尽快离开。 “哗啦——” 低着头没注意,清居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那人手中的饮料没盖紧,半瓶全洒在了清居的身上。 运气真够背的,清居在心里咒骂着。 抬眼看到饮料瓶的时候,清居愣了一下。 塑料瓶身,白色瓶盖,深绿色的包装纸,琥珀色的液体,充满了无数透明的小气泡。 他记得这个饮料,他当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2. 17岁那年的春天,学校附近的家庭餐馆。 清居的手指搭在玻璃杯上,杯子里是琥珀色的液体,面上的气泡无声地炸开——这是什么? 那个恶心的男人给他端上来的,他斜眼看了一下平良,平良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为自己做这样的事是什么奖赏,真是恶心。清居撇了撇嘴,拿起玻璃杯放到唇边,碳酸饮料刺激着味蕾和喉咙,但是却很清甜,清居眨了眨眼,又接着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成田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地抛出简短的句子,周围的一切只在他的两耳边走了个过场,他的目光游移着,落在前方。 平良背对着他,独自坐在前方的座位里。 高挑瘦削的背影一如既往地佝偻着,没有打理过的黑发散落下来,盖住耳朵和脖颈——他在干什么呢? 他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眼睛始终盯住自己不放吗? 清居皱起眉,对周围的叽叽喳喳感到更加厌烦,话比平日更少了,仰起头,他咕咚咕咚地喝着饮料,一杯饮料很快见了底,这时,他注意到平良站起身,走出了餐厅。 平良居然先走了?他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步履蹒跚地跟在自己身后吗? 感到疑惑的同时,清居也觉得没了兴致,随便找了个借口,他从成田那群人中抽身,准备回家,在餐厅门口,却撞见了平良。 “啊!” 黑发的瘦削男生站在自己面前,小声地叫了一下,又支支吾吾起来。 “清……清居……” “干什么?” “清居已经要回去了吗?” “嗯。” “那……这个……” 平良递过来一瓶饮料。 “什么啊?” “清居好像很……很喜欢……” 平良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不时地抬眼看他,这幅样子还真是恶心啊。清居一阵心烦,但还是将平良手中的东西一把夺了过来。 塑料瓶身,白色瓶盖,深绿色的包装纸,琥珀色的液体。 入口的时候无数的气泡冲击着味蕾和喉咙。 但是随即,甜蜜就会流淌四散。 17岁那年的春天,他为姜汁汽水的味道感到惊奇,但是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3. 中学的时候,除了游戏和漫画,恋爱是永远的核心话题。 但清居对此毫无兴趣,尽管他很受欢迎,外校的学生甚至会为了看他一眼而翻越围墙。他从未恋爱过,性取向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归根到底,是他从mama的第一段婚姻中学到了教训:不要让自己陷在恋爱里面,更不要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总有一天,那个人将只是你以前认识的人。 总之,他不准备把身体与真心投入到与谁在一起的生活中去。那太麻烦了,现在这样一个人就很好。 看起来,他好像永远处在人群的中心,但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竞选比赛失败后,就连表面上围着他转的人都四散离开,但是,当他日后回忆起那段时光,却觉得是琥珀色的,甜味弥漫开来。 在教室里,他会用目光给平良发送信息。 平良总是能捕捉到,那是当然的,因为平良总在看他,而看他的时间越长,目光越是紧紧地盯在他身上,像是已经不能不看他,目光总是贪婪地,牢牢盯住他,看个没够。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讯息。 他们会在河边见面,然后一起去平良的家。 在一起时,他们很少交谈,交谈的话题也是无关紧要的,只是呆在一起,第一次在平良家留宿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而再,再而三…… 不过要看你怎么理解“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触碰,没接吻,没许诺,然而,就在他坐上平良的自行车后座,就在他们沿着小径出发之前,他们之间已然形成了一种默契,这份默契还没有让他们出格去干什么事情,只是一份默契罢了。 就像平良永远记得他用哪个杯子,永远记得,在他喝完的时候给他倒上姜汁汽水。 只是这样,就让他有种滋滋冒泡的快乐,卸下了孤独的重担。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专门为他做过这些,在他还小的时候,mama没有时间,后来……后来她仍然没有时间,清居很早就放弃了撒娇的念头,只要先舍弃掉这种念头,那么,当它不被满足的时候,自己也就不会难过了。 清居抱着膝盖,坐在庭院前,夕阳水一般的波光闪闪地倾泻下来,庭院被涂抹上粉紫色,平良就坐在对面,他们好像本来是做游戏,玩着玩着就又忘了该怎么继续,对清居来说,沉沉暮色伴着nongnong的亲昵感觉,而姜汁汽水像酒精一样,带来的轻松和惬意,又和这种亲昵感融为了一体。 平良又站起身,帮他倒饮料。 突然想起来刚才的游戏下一步是什么,清居猛地站起来,这时,从厨房回来的平良被他撞到,站立不稳,手中的姜汁汽水全泼洒在了他的身上。 “对……对……对……” 平良赶紧去桌边拿纸巾,太过心急,还踢到了桌角,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清居有点想笑 “没事啦……” “但……但……但……” 平良听到他说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随即,平良的眼睛张大,总是半遮半掩在刘海下的双眼亮得出奇,眼眶下面泛起了红色,清居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宽大轻薄的睡裤被打湿了,半透、服帖地粘在他的身上,他双腿间的形状一览无余,一瞬间,血冲到了脑门,平良盯着那个部位,让那里愈发明显,这让清居的耳朵涨得通红,好像随时都会爆掉血管一样。 “别看我!” 他怒气冲冲地对平良吼, “对……对不起……” 怒气冲冲地跑到了浴室,清居把湿了的裤子脱下来,恶狠狠地甩在地上。浴室外,平良用战战兢兢的语气说,浴巾和替换的睡衣都放在门口了,他没有做声,把花洒的水开得更大。 这天夜里,直到他入睡,平良都没有说话,平良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此时格外安静,始终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清居心烦意乱,躺在房间的床上,背对着睡在地上的平良,不想搭理他。 窗外的月亮,让室内铺满了深蓝色,清居浑身发热,但他不想认为是平良的关系,宁可相信是天气太热,虽然已经入秋,夜里的温度实在算不上高,自己还是该穿夏天的衣服,手心热得差点出汗,他摊平了手掌放在床单上,试图将温度降下去。 突然间,在这片浓重的夜色里,他听到身后轻微的声音,平良在叫他的名字。 “清居……” 他想要立刻回应,但又意识到自己还在生气,虽然是为了什么生气他也说不清,但因为搞不清楚他更觉得生气了,于是他默不做声。 “清居……清居……” 身后,平良仍然在呼唤他,像是就没打算听到回应似的,一声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平良那萦绕在耳边的轻柔的声音让他耳根发热,呼吸困难了起来,他侧身躺着,一动不动,面红耳赤,心中忐忑,可能是担心自己被燃起的某种情绪吧。 接着,清居又听到了细微的声响,簌簌的,衣料发出的,然后是平良变得急促的呼吸声,急促、粗重…… 这家伙不会是在—— 清居的心脏像疯了似的猛烈跳动,他瞪圆了眼睛,转过身去。 但是平良已经不在那里了。 不远处传来洗手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清居凝神听着那些响动,蓝色的月光透过窗格,温柔地投下满室变幻莫测的阴影,他的心随着蓝色的月影沉落,挂钟滴答作响,但平良却没有再回来。 4 直到灰白色的光线蔓延到了窗户的上方,清居等得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房间门,寻找那个让他失眠的始作俑者,结果在客厅的地板上,找到了平良。 平良侧着身,靠在桌边,以一种特别标准的姿势躺在地上,睡得像一具标本,这种显得特别有礼仪的睡相,也让清居莫名的火大,什么啊,他倒是睡得好好的。 清居踹了他一脚。 “嗯?” 被惊醒的平良睁开了眼睛,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后,脸上立刻泛起曙光般的微笑。 “清居?早上好……早餐……想吃点什么?啊,还是先喝点水?” 平良迅速地起身,往厨房走去,他的声音很低沉,有些沙哑,每次听到,仿佛雨帘落下,世界倏地一下隔绝在外面,让人异常的平静和放松,清居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在这声音的余韵里。 可恶,他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这个家伙的声音。好像。 等等——现在不是谈论早饭的时候吧?你昨天晚上对着我做了那种事吧?虽然之前就知道,这个家伙会用自己的照片……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自撞见是另外一回事,自己应该是觉得被冒犯了的,假如换一个人的话,清居光是想想都觉得要吐了,估计会把对方揍得满地找牙,可是那个人是平良…… 虽然不想承认,但假如那个时候平良没有走开的话…… 清居抬眼看着平良。 平良怔怔地望着他,缓缓挪过身来,过了好半天才小声地开口: “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因为……清居好像在生气……” “……” 啊,我是在生气,所以,你要负责让我消气!负起责任来啊! “那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不……不知道……” 平良缩在那儿,纹丝不动,几乎要化进墙里去。 你是在装傻吗?装作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在耍我吗?清居简直想揪起他的领子,往他的小腿狠踹过去,但平良的眼睛异常清澈,眨着眼睛,表现出困惑。在他们之间,客厅的晨光里,一只早早降临世间的蛾子打着转飞了过去,它白得几乎透明,更像一股颤动的空气,而非真实的存在。 清居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昨晚,都只是自己的梦境?那我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又为什么只有我呢? 只有我如此烦恼,像个白痴一样, 清居咬紧后槽牙,抿着嘴唇,抄起自己的书包,只扔下了简短的告别,就脚步匆匆地冲出了平良家。 走过河岸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脑中还不断回放发生过的一切,他似乎想通过散步从烦躁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但于事无补,随即,他又感到了像是某些不安带来的,难以抵消的冷清,独自一人的寂寞。站在河边,他望着深绿色的河水出神,如果现在,平良在这里,就好了。